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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说看台——探亲
发布时间:2019-01-12 08:55


探亲

张彬荣


渭北旧历年底的小山村,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只温暖的巢穴,迎候着四面八方的游子。因了种种团聚的热情氛围,即使在寒气阵阵的腊月天,小村里也暖意洋洋。弥漫在村子上空年馍的麦香味儿,油炸面果子的油香味儿,以及被旺盛炭火烧煮的肉香味儿,攒结在一起,混合成淳朴、厚重的乡村年味儿。奔着这味儿归来的各方游子,成为小村里时鲜的风景,一道又一道绚烂在朴素的村庄。

被农家日月打磨得身体壮实、面容红黑的青嫂,趁着天暖,正端了广口大铁盆,一边沐浴在大门外的阳光里洗涮,一边不住抬眼打量人影往来的村巷。暖冬,无雪,视觉、感觉都像春天。但青嫂心里似乎并不敞亮,不时轻轻叹息,肤色粗糙的面上,每一道皱纹也像藏满了心事。女儿出外打工,已经三年多没有回过家。村道中往来的探亲人,使青嫂更挂牵起那没心肝的人来。

那小没良心的到底过得怎么样?被人宝贝着还是受人欺负?青嫂稍一有心思,即思忖起女儿的境况。这种日月像是她的独角戏,没有人给她亮出答案。想女儿想得青嫂头疼。于是,她又想办法找活干,想办法不去想那小没良心的!

年前的洗涮晾晒,是主妇们的一大功课,具有对年事准备大功告成的意味。一只只被蒸汽熏染得黑青的笼屉,被青嫂的两只大手抓住,在浑浊的蒸锅水中上下转动、洗心革面,而后晾晒在太阳下。沾附在表面、浸在笼屉木格里的水珠,慢慢汇聚,受着重力影响,终于缘着地面流下,又顺着地势流出,淹划成一条条曲折又湿新的水痕。

那些水珠汇聚的水流们在地面画图时,也仿佛在青嫂的心上画过。青嫂要是有点文艺细胞,会不会说:自己的忧伤就像一条日夜不息的河?但是,青嫂只是农家妇,被日月里的苦楚逼得紧了,才会长长地叹口气,由衷抒发:哎嘘嘘,老天爷咋不可怜见咱?这种疑问,无需回答,也没法回答,纯属自我调节。

简陋的村巷里,阳光充足的农家门前,除了晾晒物件,也是主妇们聚坐闲谈的好场所。因为各路务工大军的临时解甲归田,小小村落比平日热闹了不少。游子们带回血汗钱的同时,也带回异域他乡的见闻。各个埠头的轶闻趣事在小村汇聚,传播的时候不忘评点。这一帮走遍四方八面的庄稼人后裔,在城里虽然因为生疏卑贱而畏首畏尾,走路过道都似乎溜着墙根,一旦回到村里,却人人谈笑风生如一方诸侯,象征着所曾征伐过的那一城风情。

村口走进来两个年轻人,一红一蓝的身影,像是一种着意的搭配。众人目光仿佛磁铁一般,全被他们吸引了,末了才对着他们的背影指指点点。但两人似乎并不在意,女子甚至轻声和一些年长者打着招呼,和同龄人问询着简单的话语。他们一直低头走到专心忙碌的青嫂跟前,身着红羽绒服的女孩怯怯地叫了一声:“妈!”青嫂慢慢地抬起头,端详着面前的年轻人,仅只一霎,脱口而出:你个鬼女子啊,还知道回来呀?!一只湿淋淋的大掌从水中跳出,流着泪似地去抓女儿伸过来的小手,另一只手则去抹眼睛,又忙不迭撩起围裙擦着涌出眼眶的泪水。

她弯曲了半天的腰身,强弓一样慢慢弹伸开来,佝偻着站起,往回走动。女子赶紧把提着的东西加在男子手里,忙去扶住娘亲。一行人向屋里走。众人的目光,像那日影短浅的阳光,一概被高墙大门挡在了屋外,与此相关的评论或许才刚刚开始。这一对人儿,就是青嫂苦盼了三年的挂牵。

三只人影短短地折在脚前,一晃一晃,穿堂入室,随即被房屋厚重的阴影吞噬了。进房,母亲悬腿坐在炕边,女儿靠坐在衣柜前的杌子上,男子则局促地站着。青嫂一面招呼他坐,一面狠狠地絮叨着女儿的不孝顺,斥责她多年来没有音讯,全不怕老娘亲想她想死!女子一声不吭地低着头,有些清亮的泪水,轻轻地围涌在眼眶,仿佛要想看看这一出探娘亲的红尘戏。娘只在家里凶,哪里知晓出门的艰难呢,女孩想,但不敢说。

当娘的在责骂的同时,还不忘待客礼数,抓过粗瓷茶壶、放进一大把黑乎乎的茶叶,擎起暖瓶冲了水,耐心地等着茶叶下来。青嫂这才转眼,注意到那男孩子的窘相,又冷淡地招呼就坐。几个人暂时都不说话,似乎大家坐在一起就是为了等茶水。

沉默中,女孩用茶壶里的头遍热茶烫过茶杯,又走出房门去,把水泼向房间外的天井地上。然后给母亲倒一杯茶水,又给男子倒一杯,最后才给自己倒了一杯。三人淡淡地喝着,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。其实,青嫂想问的太多了,女儿想说的也太多了。似乎因为当了男子的面,还真不好开口。母女的体己话,仿佛被封存在茶壶里的茶叶,明知道肚里有,有很多,嘴里却说不出来。那个貌相平凡的男子,仿佛是敌国的侦探,不适合听青嫂和女儿这一国的任何隐秘情报。

这被青嫂热茶冷脸待遇的陌生男子,就是平日家人嘴边那未见过面的混帐女婿。提起女儿婚事,青嫂一肚子的不舒服,怨怨的、痛痛的。于是,临时被茶水浸泡的责骂,一下子膨胀起,滚滚而出。她压着嗓子,恨恨地,一句一个“贼女子、亏先人的东西”,似乎面对的不是女儿,而是前世冤家。但青嫂毕竟不善于表达,骂来骂去,似乎只有一个中心意思:那就是女儿在村里的名声臭了,娘老子的颜面也被她丢尽了!

女儿眼角的泪水终于被娘的责骂逼出来了。它们被女孩的哭泣挂在脸上,抹在手上,又摔在地上。其实,要把诸种失礼之处加给孩子,有些太委屈,真正的“罪魁祸首”该是那同来探亲的男子吧。但是,可怜的青嫂一辈子深居简出,习惯中没有问责陌生男人的素质,所以自家女儿成了理所当然的替罪羊。

然而,即使有人代替挨骂,小女婿也很不自在了!青嫂急不择言,大骂女儿“急婆娘嫁不了好汉子”,什么狗屁男人都嫁?那么小就当妈,真让娘老子白费心血一场!还一辈子丢人现眼?!青嫂的言辞中,未必有对于女婿生理相貌的确切信息,有的只是对其道德相貌的深刻鞭挞!所谓道德相貌的丑陋,首先是女婿做事蛮横,不合礼数,劫持人情,不体谅青嫂们那片为人父母者的苦心。

女儿的婚姻太不理想!或者说,太出乎青嫂的梦,她的责骂声越来越大,终于惊动了厦房的婆婆,老人家一溜碎步,悄悄走来探询究竟。待弄清是孙女儿回来了,情不自禁地揽着孩子,瘪着一张老年人特有的婴儿嘴,“宝贝心肝尖尖”地叫唤,在儿媳和陌生人面前大哭起来,数落着青嫂和儿子铁石心肠,孩子几年不得回来,也不管她的死活,又不忘追根溯源,埋怨他们让孙女早早出门挣钱,现在刚进门却又骂她。

青嫂对这一尊婆婆,向来不大尊敬。她嫌烦地挥挥手,让老太太落坐在一只简易的沙发上。老人家平日也忌惮青嫂的威势,只是借着多年不遇的这一份酝酿,稍稍地摆摆架子,似怨实喜,对孙女和孙女婿的归来表示一下欢迎。但她也知道:婆媳地位早已今非昔比,看到青嫂凶猛责怪的气势,一下子心明眼亮,赶紧地停住哭声,动作利索地坐下来,要听儿媳妇对这一双罪人的发落,顺便帮青嫂敲敲边鼓儿。这是老太婆为人处世一辈子的经验。

此处乡风彪悍,农家的婆媳权力传承,基本上以力气和活路排座次论英雄。青嫂是各路农活都拿得起、各种局面都踢得开的孙二娘式的家庭领导,年老力衰的老人家焉敢不服?!比照一般单位的职责分工,她的家庭地位,现在相当于一个眼色活泛的副职角色,有的是小计谋和小动作,且一切以青嫂的脸色行事。这是老太婆顾全大局的表现,岁月不饶人嘛,毕竟退居二线了,山里的老虎都要有个领头的,作为家庭缔造者之一,她必须要维护新一代领导者的权威。

孙女儿对这祖母稍觉温馨,麻利地去拆分带回的礼盒,一只手捏出一块香甜的糕点,一只手呈托盘样接在底下,热络地招呼老人家享用。老人家瞥一眼青嫂,看不出恩准的神情,随即把嘴一撇,花白头发覆盖的脑袋,顺势就扭向偏离孙女的一边,鼻子里轻轻“哼”一声,表示气愤和不给笼络者面子的意思。你小娃娃犯下天大的过错,岂能是一块甜饼就能敷衍的?!老人家这种是非界限,明了于胸,呈现在面。孙女儿看着祖母的样子,知道情势严峻,只得讪讪地缩回了手,把一块糕饼丢回礼盒里。

气氛沉默,小女婿先觉得受不住,借故去上茅房,出去了。女儿不敢动,怕那种意义含混的离开,会造成更大的误会,一个劲活泼地向母亲和祖母示爱,一会儿倒茶水,一会儿拿吃食。外人一离场,青嫂就松懈,像是一位慈母,“哇哇”地哭泣,宣泄自己多年的委屈和相思。在降旨馋嘴的老婆婆品尝一块点心的同时,她把女儿拉在跟前,细细地看她可有什么地方有磕碰,轻轻问问心里可舒坦?

老祖母也趁机陪着再哭几声,她也有自己的思念和理想:从小抱大的肉蛋蛋,长大了就跟人跑了!一点儿风声都不漏,嫁了生了,把一切将来时态的幸福,草草地做成了现在完成时,大大剥夺了老人家憧憬已久的、对于孙女儿重大人生事务的参与感,被村里多少不如自己的老婆子比照得光辉黯淡,弄得英武了一辈子的老人家几乎伤心欲绝?!后来硬是自我开导,“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”,这才打定主意,要等那孙女儿回来过再死去!

想起那一年孙女离开的情形,她就想瘪着嘴骂镇上的干部!此地贫瘠,要挣钱大多数人就得背井离乡。小镇上的工作规划之一就是组织青壮年去外地打工,用官方语言来说,叫劳务输出;对于官员来说,也是办法,也是政绩,一举两得。显眼些的农家院墙上,总被大大的粉字占领着:“要想致富奔小康,出门务工是条路”。这条路,引导着村里十几岁女孩子们的城市梦。三四年前,青嫂家十五岁的美娟和村里另外几个女孩,便被这股务工潮冲向了千里之外的南方。尽管青嫂两口子舍不得女儿出门,但更舍不得将要挣到手的钱。孩子临行前,他们两口子权衡了几天几夜,起初的想法深深地吻合了最后的念头,终于还是让初中刚毕业的美娟出门打工了。青嫂千言万语的担忧牵挂,最后却简化成一句,叮嘱女子:出门了不敢乱跑!

乱跑是怎么个跑法?这句话说起来虽然含义笼统,但闻听者却似乎心知肚明。然而,贯彻起来,就不是这般容易。这是后话。青嫂的婆婆在这件事上是个物质利益超脱者:孙女儿平时睡觉和自己作伴,一些小零碎活计,都帮着做了;晚上梦回时,偶尔还可以和孩子拉拉话。面对将要独力承担的独居生涯,老婆婆本能地表示反对,给出的理由是:这么大的女娃子出门去那么远的地方,还不把人操心死?!然而,她定不了称。青嫂才是这一家大政方针的制定和施行者。

头一个月,去南方务工的孩子们陆续有信来,说说当地的情况、工作,让家里大人放心。母亲们也互相打探,彼此知道了谁家的女儿干活好,谁家女儿的工钱高。美娟和几个孩子,甚至给家里汇来二三百元数目不等的钱款!青嫂悬着的心,放在了肚子里。老婆婆跟着变更思想,对于现在的女娃子敢出远门表示羡慕和佩服。一家人的日子似乎有了盼头,在憧憬中行云流水。

然而,半年后的一天,务工的中介人忽然捎话来,说青嫂家孩子从厂子出走,找了几趟不见人,问孩子回家了没有?一湖静水的家里立马被这个消息打懵了,乱成一锅粥。青嫂和男人相互埋怨,婆婆成天抹泪叹气。青嫂到处托人,又捎话给在县城高中念书的儿子,让他想办法找妹妹去。但那中学生却一筹莫展,表示难以从命。一家人成天提心吊胆,最害怕听说年青女孩子遇害一类的传闻,然而听不到也难受!每个人的心思,都像野风中的软草,稍有动静,即摇摆不停。

熬过了半个月,一家人喜出望外:美娟打回电话,说前一段被几个小混混缠上了,后来又被一个外地小伙救了。那小伙子被人揍得鼻青脸肿的。一家人不知道是该担心还是该放心,赶紧叮嘱女儿不行了就回家,但美娟却说没事。与此同时,另一种版本也在村子里流传:青嫂的女儿,其实是被几个混小子联手实施了“苦肉计”,并让其中一个英雄救美,最终“感化”姑娘与他谈朋友。

一家人在电话和传言之间难以定夺,想破头也闹不清事情真伪。青嫂还去镇上问了一趟,却不得音讯。原先组织孩子们出门的劳务干部,好像也调走了。她怏怏不乐回家,婆母正等在门口听准信,看她的样子,只好瘪嘴不言。万一惹来无名火,老人家可消受不起。儿子不硬气,连带着老婆婆也低三下四。即使想办法省心省事,她还担心不入青嫂法眼。青嫂呢,则是在担心女儿的安危和未来。

婆婆的担心随时随地,小心翼翼;青嫂的牵挂眉间心头,日生夜长,并终于在美娟的电话中变成事实:女儿说为了报答救命之恩,准备嫁给那小子了。青嫂对着电话筒破口大骂,骂了半天,却不知道美娟何时已经挂断了。丢了的女儿让人心疼,嫁了的女儿让人心空,这样不明不白地被骗婚的女儿,让人又疼又空!一家人在心里大骂女儿不懂事、不要脸,又骂那小子太歹坏!混帐!并互相打气激励:但见美娟领着那小子回来,非打断一条腿不可!

彪野的民风,促生了青嫂们的干云之气,豪迈起来,仿佛同仇敌忾的将门世家。然而,这仅仅只是在一家人的言语中。实际行动上,青嫂们毫无作为。人穷谋略少。或者说,贫穷限制了青嫂一家面对困境的想象力,谁都不知道该怎样去制止这一场荒唐的闹剧:一则是青嫂出门摸不着路,不知道天底下除了自己庄子村子镇子之外的其它地方;尽管她平时在家里那一亩二分院子里为所欲为,呼风唤雨,但实实不具备向外攻掠的能力;二则是吝惜几百元路费。这种事不是公差,只是私情,花了就白花了,没有谁会给报销。三是寻去了又能咋样?能揪着姑娘的耳朵回家来?揪不回来怎么办?万一那边的人兵强马壮围攻自己,又该怎么办?这种孤军深入的蠢法子,对向来以武力平定复杂人事的青嫂们来说,太冒险,一百个不可靠!所以权衡了半天,一家人依然只在家庭范围的谩骂里默然收场,对外却不声张。

有时候,青嫂甚至幻想起那女婿并不混帐,期盼着他们回家来。但是:第一年,女儿说跟着女婿回婆家了,并没有回来;第二年,又说怀了身孕,不便长途跋涉,仍没有回来;第三年,还是不得准讯。一家人心思蚕茧一样易结难解,闲暇时便作不好的猜测:或许美娟真是被人拐了?被人把控了?又调整思路,往好处想一点:或许是那混小子胆怯,所以迟迟不登岳家的门吧。家人甚至在心里认准了那混小子是个变相的人贩子,甚至想女儿的婆家会不会也是野蛮人家?不懂得人情礼数,否则怎么可以听凭儿子拐了人家的闺女而默不作声呢?这种愤懑和无处征讨的苦恼,让青嫂形容日瘦,也让男人和婆婆担心不已,但却毫无良策,只能一日日陷落在小冤家带来的苦闷里。

目下世风流俗,名达之人的私事像公众事,撒播得铺天盖地;草根一族的心事却是地地道道的私事,即使别人知道了,自己却还在捂。青嫂偶尔和邻家三姑六婆闲聊,说到美娟 ,她严格遵循优秀下属对官僚上级的做法,一律报喜不报忧。婆婆更是一名称职的保密工作者:七旬望八的老人,思维敏捷,对村人的问询机智回应,滴水不漏。然而,被家人精心隐瞒了的真相,并非密不透风。村里是是非非,沸沸扬扬,各类言论,直指美娟!

今天,这个真相和焦点,赤裸裸地登台亮相、拜门探亲。掩饰许久的秘密,即将变为茶余饭后的谈资,继而留作笑柄。酝酿许久的年气,因为女儿女婿难得的归省,暂时被冲淡,或者被加浓。婆孙、母女分别用泪水表达相思和心情。形式相同,含义却是不一样的。婆婆是疼惜、青嫂是懊悔、美娟则是少年不知愁滋味。当初婆婆责怪儿子媳妇,不该放孙女儿那么小去打工,青嫂还蛮横地说,已经抓养她到十五了,再让念书,谁供她么?迟早要嫁人的女子,趁早挣些钱罢了。再大一些,能挣来怕也不是娘老子的了!

现在,三个人窝在房间里,弄出一屋子的离愁别绪,悲欢离合。屋外,那远道跟来探亲的小女婿,迟迟不愿进屋去,害怕那种毫无章法的怪怨引火烧身。尽管这个来自南方的小伙子,被北方年根的寒冷冻得有些瑟瑟。他百无聊赖,把家里老太太养的花狸猫勾引到阳光里,逗弄她玩耍,同时自己也晒着日头。这花狸猫正是孙女儿外出务工后,老婆婆抓养的伴儿,三岁大小,青春年少,对着这异乡女婿的戏弄,一味地乐此不疲,抓扑跳跃,跌打滚爬,似乎要把所有的雌激素都释放出来。

这当儿,骑着两轮摩托车去集上采买年货的青嫂男人和儿子归来,瞥见院子当中一个身着新衣的男人,正引逗花狸猫。爷俩凭着鼻子闻,就能嗅出来这人的身份!但为了增加确信度和仪式感,当爹的还是问了:你是谁?简单介绍,新人以客气回应主人的不客气:被称作岳父的那位木讷不语,被称作哥的却并不理睬他的尊敬和问候,照准了还纠缠在女婿脚下的花狸猫,一脚踢过去!飞起来!花狸猫“叭”地摔落地上,“喵呜”一声惨叫,落荒而逃了!老祖母的声音从屋里飘出来:谁打我的猫了?!那种卫护的音调,警惕而心疼!但却丝毫无济于事,她的大孙子早已一脚油门,冲进屋里去了。

视那女婿为无物的父亲,尾随进屋,以此表达自己的愤慨。他好像是儿子忠诚不二的马弁,父子俩声色表情高度一致,看似心怀淡定,实则手忙脚乱,一下一下手势夸张地从车上解下一堆年货:一大吊子以肥为主的猪肉,一捆蒜苗一捆葱,还有若干零星的包装袋一类,装在一只半旧的蛇皮袋子里。

房间里的人都出来了:青嫂、美娟,随后跟着老婆婆。一家人像是迎接凯旋归来的骑手将军。被迎接的人有些傲慢,家人过来帮忙拿东西,他干脆不理睬,进了一间卧室,摔上门,好像睡觉去了。青嫂和婆婆轻轻动作,把需要进屋储放的拿进去,把蒜苗和大葱一类摊放在院子中间的阳坡里,预备择菜了。家里老中少三代女人,准备使出浑身解数,要给家人做一大桌美食。

青嫂是主力,发话包饺子。老婆婆忙活着剥葱择蒜,美娟和面剁肉。剩下那一对初次谋面的翁婿,互相不知道做什么才好。父亲最终心思回转,觉得不能和儿子一般水平。毕竟,四十多年的饭馍没有白吃,任何朝廷,都需要理政的人才。他决定用自己的理智,来处理这道苦累了家人三年多的难题。

第一要务是堂而皇之地会见那女婿。二人坐在阳光下的院子里,心里似乎并不阳光。女婿献殷勤,拿出纸烟孝敬,被岳翁挡了回去,说“抽不惯”,一边摸出随身带着的旱烟卷子,搓了一枝,点着,咂在嘴唇之间。唇齿之间有了这个道具掩饰,说话时尽带威严和气势,尤其是面对需要过堂讯问一样的混账女婿。这男人从自己的家庭模式出发,问对面的那女婿:家里的人口、家境、进项等等。但不管小伙子怎样回答,这岳翁觉得没有一样对答在自己心上。不满意,真的不满意!谁抓养女子是为自己受气的?!男人叹一口气,不再说话。

同样不满意的还有美娟的哥哥卫国。当初说妹子不念书去挣钱,结果把人还挣丢了!想到那些父母家人受的熬煎,他就有些难过和气愤。他窝在炕上,不想看到回家来的妹子妹夫。有本事就一辈子不要回来嘛,他在心里埋怨妹妹。这个高中毕业出门务工的男生,看不起那个诓了自家妹子的外乡男生。尽管他心里也很想像一般人家待姑爷那样,对拜访的人客客气气,和小伙子说说话,交流一下对于世界大局的看法。都是年轻人嘛,哪有说不到一块的?何况还沾着这一层亲了。然而,这两个万货的作为,触碰了他的底线,让他今天做事也毫无底线可循,只好睡在大炕上,装作累了。

腊月天光短,好婆娘做不下三顿饭。

青嫂家一门三代巧妇,紧赶慢赶,等饭菜上桌,日影已经偏西了。她系着围裙,心绪复杂,招呼男人和女婿吃饭,顺带叫了睡在卧房的儿子。一家人围着一张木方桌坐定。饭菜虽比平日丰盛,气氛却不如往时和谐。青嫂和男人坐一边,老婆婆坐一边,儿子坐一边,女儿女婿被坐在另一边。四边人马,围拢着这一桌五颜六色,却似乎没有多少踊跃的食欲。

美娟年幼,可能心里想得少,觉得自己总是回来了,态度上积极,不住地给祖母父母哥哥劝让。女婿有些罪魁的负疚,也多次起身招呼亲人吃喝。女儿甚至为了活跃气氛,主动给家人一样样地宣讲带来的异域年礼,讲解异乡年俗。一边就拿出黄酒、腊肉一类,让大家品尝。除了老祖母热情回应,父母只是敷衍,哥哥更不给脸,把她递过来的东西挡下了。父兄俩只埋头吃着,对女儿女婿的劝菜待理不理。大家闷闷地吃完这一桌等待了三年多的团圆饭。

丢开饭碗不久,天色渐暗。父亲和哥哥一前一后,貌似出门闲逛去了,丝毫不觉得家里有个贵客需要陪同。青嫂陪着女儿女婿,在蜂窝煤炉前闲话家常,她又细细地过问一遍女婿,家里的人口、家境、日月状况。问了许多遍,仍就不知其状。“百闻不如一见”,对于青嫂这样的农家妇人,不光缺乏想象力,还缺乏对于另一方世界的经验和认识。女儿女婿虽说了许多,只要不在她的人生阅历里,基本等于没说。老祖母侍坐一旁,有一搭没一搭做闲话替补。东家长西家短的村巷趣事,在老奶奶的眼中就像是日常功课,说过的还在说。但似乎没有谁想听。

暮色四合,火色渐显。煤块替换之时,青嫂看着一只只火红的煤眼,好像儿子生气的眼神。青嫂也不满意:“养女一门亲”,女儿嫁在异乡,路途遥远,似乎连亲戚也不好做。女婿家中兄弟多,家底薄,小子们长大了都出门挣钱。女婿说:前年两人成亲,去年美娟生子,该花的钱花了,不该花的也花了。本该早来探望双亲,因为打工忙,耽误到今天。母亲无奈地叹气,顺口埋怨没有带小外孙回来。女儿女婿说孩子太小,路途太长,坐一天一宿的火车,累人,带着也不便呢。其实女婿心中藏着一个秘密:担心这一遭回来,如果妻儿故土难离,弄个鸡飞蛋打,于是便有意识遵循家中老人教诲,留下孩子做情感的人质。只是美娟年幼,还参不透。

老祖母的瞌睡来得早,天色刚黑,她就吆喝孙女陪她去房中铺炕。母亲吩咐美娟:你和奶奶睡,国强和你哥住吧。国强是女婿的名字。此地不兴女儿女婿在丈人门上合床共枕,母亲这样安排,是在顺应当地风俗。国强只有心中暗暗叫苦。他有些怯火那个甚至比自己还年小一两岁的大舅哥。一整天,对方就没拿正眼瞧过自己。

正在收拾时,那一对父兄一起从门外进来了。除了歇息的老祖母,一家人重新围拢在一起,就着苦涩的浓茶,拨拉着炉火,又问一遍美娟当年遭难、小伙子解救的详情。嘴唇和茶杯对话。水的温度,似乎借助叶的味道,温暖着夜的寒。忽然间,青嫂男人正对女婿,郑重其事地说,你们这样子办事,把谁当成傻瓜了?!办事,显而易见,指的是女儿嫁女婿的那件事。女婿在父兄的神色中觉得气氛不对,诚惶诚恐,抓起炉面上烫着的茶壶,赶忙去给岳父添茶续水。不知道心慌还是心虚,滚烫的茶壶把捏不紧,茶水泼洒,打翻在地!哥哥卫国立马横眉怒对,借机开腔,挑衅似地揪住小伙子的衣领,狠狠地说:你想怎么样?!你想怎么样?!父亲悻悻地劝说儿子不要动气,捡重要的说罢。当哥的放过那女婿,嘴里狠狠地冒出一句:当地嫁女兴彩礼。多的不问你要了,按前几年提亲的行情,你要给我家美娟拿出一万块钱来!

变故横生,冷静的夜有些热燥。

探亲探成债户,女婿勉为其难,低头羞愧,称自己暂时拿不出。小两口归来时已经孝敬给青嫂两千元,这会子只留有回家的盘缠。哥哥卫国生气地说:没有钱你也敢娶媳妇?你以为人家的女娃子都是风吹大的么?你以为人家女娃子的家里就没有人了么?小女婿不知道怎样回答,憋屈了三年多的卫国,早一记老拳挥在他的面门上。小女婿惊愕极了,一股咸咸的味道从口腔、鼻腔溢出,他抹着泪,惊恐地反问:你怎么打人了?浓浓的异乡口音激起当哥哥更大的反感,一拳又一拳砸将过去:我打的就是你这欺负良家妇女的混蛋!什么英雄救美,明明是给我妹妹下套!在卫国心中,理性让他更愿意相信村里流传的版本。

小伙子被老拳打得畏惧不已,辩解加告饶:你不要打了嘛,我真的是帮她的,不信你可以问你妹子美娟呀。美娟早已站在哥哥面前,试图以骨肉之情化干戈为玉帛。不料当哥哥的将她一把推开:你还有脸回来?!村子里谁不说你?家里的脸都被你丢完了!父亲闷头不吭声,母亲看着暴怒到六亲不认的儿子,慌乱得不知所措,只大声警戒加危言耸听:卫国你不要闯祸呀,大过年的打出人命不得了!一面埋怨女儿真是惹事精,不管走了、回来都害得人不得安宁!

暴怒的卫国虽然没别的大本事,打起人来却是行家里手。女婿虽说和卫国块头不相上下,并不敢还手,只能百般抵挡。词穷理缺的他,被凶狠的卫国按在冰凉的水泥地上,揍得口鼻出血。美娟哭喊着撕拉哥哥,父亲却只象征性地劝了几句,起身躲到房外!多亏老祖母赶来,卫国才偃旗息鼓。这孙子于家人中,对父母都不怕,却敬重老祖母。

大家坐下来,老祖母训斥孙子:都一家人了,还拼命打,打吧打吧,打得狠了疼得深!一面招呼美娟,快舀水来给女婿洗脸。哭哭泣泣的美娟按照祖母吩咐,给受伤的国强擦洗收拾,却发现他的声音越来越小。美娟哭喊:哥哥把人打得不行了!大家急忙察看,小强满脸是血,鼻息微弱,似乎痛晕了。祖母和青嫂慌成一团,卫国悄悄溜出去了。青嫂的男人赶紧去求邻家人发动三轮车,帮忙把女婿扶上车去,青嫂和美娟蹲在两边护着。车子冲破静夜,一路吼叫着向镇医院奔去……

屋内,唯留古稀老祖母,一声声地叹息,嘴里不住地骂着“冤孽,冤孽呀”。那只曾经受伤的花狸猫,在她有意无意的抚摸中,肚子“咕噜咕噜”,眯着眼打着瞌睡。

残冬的夜,黑暗,寒冷。

镇医院的急诊室。大夫一边察看伤情,一边问明原委。青嫂他们不敢隐瞒,事关治伤救人,再大的家丑也得往外扬。大夫不满地说:快过年了还打架?吃饱了撑的吧?青嫂两口子羞愧极了。被医生抢白,也是消费钱财时的额外收获。医院,往往是世相的集中演示台。

医生态度虽然暴躁,但医术不赖,给那女婿头上缝了针,输上液,又安顿住下来。无大碍了,青嫂和男人悬了半宿的心,终于放下了,为女婿,更为儿子卫国。万一出个好歹,卫国哪里能逍遥自在?!所以又叮嘱了女儿几句,让她在这里陪护着,青嫂两口子又坐着邻家的三轮车回去了。

众人走后,那女婿才渐渐醒了。看着陪在旁边的青春妻子,有些愧疚,也有些依恋。对于美娟,家乡的夜晚,似乎比异乡还冷,尽管是暖冬,夜的寒,却似乎不可阻挡。兴冲冲探望,殷勤劝慰,却弥补不了亲人的心头伤。唉,孟浪的青春,那些务工的遭际,不堪回首……

病房内,灯光有些昏暗。他俩之前想象了探亲会遭遇各种冷脸,甚至想着给家里人骂个没完没了。但绝对想象不到,还有一番皮肉之伤,会被打得住进医院里……

在旧历年底,多少有些凄凉。身痛的男子,心痛的女子,不知道坐了两天一宿的火车之后,奔赴的却是干戈之旅。买给祖母父母的孝心,买给哥哥的礼物,提回家的异乡特产,在路上盘算了几回,觉得准会赢得他们欢心的。然而,谁能料到呢,亲人们却是这样的礼遇!

诚然,这个年龄的他俩,一门心思只想着自己的委屈,几乎要掉泪。祖母的忧,父母的伤,哥哥的辱,还暂时统统体会不到。

第二天中午,青嫂骑着自行车,来到五里路外的镇医院。家里其他人,不愿来看那一对姑娘姑爷。老祖母有心意,却像是个累赘,没人带她,来不了。

青嫂在昨晚的病房内,却左找右找不见在此住院的女儿女婿。情急中问人,才知道:一大早,那一对年轻人就硬结完账,出了医院。据说,临走时,小伙子头上还缠绑着厚厚的白色敷料,像是败下阵来的伤兵一般,被那女的扶着走了。

青嫂闻言,半晌缓不过神,慢慢地坐在医院的台阶上。提在手里的吃食一类,被她轻轻放在地上。她的心被刀扎一样,又好像被什么东西撕咬一般,神情怔忡。青嫂在心底里伤感:那一对冤家到底走到了哪里?这一去又得多少年期盼才能回?好半天,她才想起自己的车子,去推了它,一步一步,向那家里走去……

旧历年底的渭北小村庄,正在各路人马的忙碌中、各类吃食的滋味中、各种鞭炮锣鼓的喧闹中,迎接着又一个温馨春天的到来……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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