奶奶的柿子熟了

刘睿

老家的柿子熟了，一树树柿子像火一样染红了田野。望着城北山坡下那几颗熟悉的柿子树，我想起了奶奶。

二十年前，也是这样一个收获的时节，奶奶领着我卸柿子，奶奶在树上摘，我在树下捡……太阳快落山了，奶奶一手扶着肩上咯吱咯吱作响的担子、一手牵着我向村子走去……

吃过晚饭，从家门口的碌碡爬上奶奶的脊背，奶奶背着我，一边哼着“月亮爷，跟我走，一直走到城门口……”一边慢慢地向村东头那个周围长满苇子、叫作“龙头”的高坡顶上走去。走到龙头了，奶奶找个空地放下竹椅，坐到乡亲们中间，我则从奶奶背上转到奶奶怀里，用一位叔叔递过来的苇叶哨子吹着谁也听不懂的曲子。坐在人群中，奶奶一般很少插话，只是笑眯眯地听，一边听一边用扇子给我轰赶着蚊子。徐徐的凉风，闪闪的星星，周围许多飞来飞去泛着绿光的萤火虫，伴随着天南地北的各种奇闻异事，我在奶奶的怀里慢慢进入甜蜜的梦乡……

“奶奶带大的娃娃，长大了也忘不了奶奶。” 看着在奶奶身上攀上缘下的我，路过的好多邻居常和奶奶打趣说。听了邻居的话，奶奶紧紧地把我搂在怀里，笑着说：“只怕等不到那会儿哟！”一脸满足的样子。

“等不到哪会儿呀？”我仰脸问。

“等不到你孝敬奶奶喽。”

我笑个没完，知道她不是真那么想，我总想着有的是时间，等我长大了挣了钱给奶奶买好多好吃的东西。

后来我到县城上学，每到快放暑假的时候，我就盼着回老家看奶奶。一到家，我总是冷不丁地跑到奶奶背后，想给她一个惊喜。

“哎呦妈呀！狗娃儿，吓死我了！”

奶奶吓得头一哆嗦，瞬间又惊又喜。

奶奶见到我的第一件事就是拉着我去上房的小竹笼里给我摸吃的，比如一个大苹果、一块点心、一盒罐头，只要我吃得高兴，她就很开心。小竹笼里是亲戚来看奶奶时给她带的各种好吃的，她舍不得吃全藏起来给我留着。

每次告别时，奶奶总是红着眼摸着我头说：“想奶奶了再来！”在车子开动的那一瞬间，奶奶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。车子已经驶出好远了，奶奶仍然站在“龙头”上不停地向我们挥手。隔着田野里的沟壑，我看到奶奶那瘦小的身影越来越远、越来越小，直到模糊不清。那不停地挥动着的手臂以及随风飘扬的手帕，永远地定格在我的脑海中。

上小学五年级时，妈妈把奶奶接到了县城，那段时间，是我一生最快乐的日子，每晚我都和奶奶睡一个被窝。晚上，奶奶给我讲有关村里的古老传说，讲着讲着，奶奶忽然捧着我的脸说：“以后见不到奶奶了，你记着，在咱上房的炕下面有一个铁盒子，里面有我这些年攒下的零钱……万一有一天奶奶走了，再也见不到你了，可怎么办呀……”说着说着，奶奶眼睛里扑闪着泪水，有些哽咽。我听了这话很生气，用力拨开奶奶的双手，转过去背对着她，胸脯剧烈地起伏着，急得喘不上气来。那是这个世界给我的第一个可怕的印象。

有一个冬天的下午，我梦见奶奶很悲伤的说她要走了，我一下子急醒了，醒来后四下寻找，果然不见了奶奶，我扒着窗台大声呼喊奶奶，回应我的是窗外呼啸的风雪。

“奶奶回老家了。”妈妈告诉我。我不信，奶奶回去前一定会告诉我的。我整整哭喊了一个下午，爸爸、妈妈和邻居谁也劝不住。没办法，第二天一大早，爸爸专门骑摩托带我回了趟老家，看到奶奶，我扑到奶奶怀里久久不愿离开，奶奶紧紧地搂着我，拍着我的脊背，眼眶有些红。这事大概没人记得了，也没人知道我那时都想了些什么。

最后一次见到奶奶，她已经昏睡过去。我不停的呼唤奶奶，奶奶始终没有睁开眼睛。奶奶神态平静安详，像是经历了长途跋涉、到达目的地后困乏至极的酣眠。那一回，我第一次感受到了生和死的界限是那样的模糊和胶着。

如今，老家的柿子又熟了，奶奶却永远地离开了我们。徘徊在老家熟悉的巷道中，我仿佛看到奶奶正在旋柿子、正在晾晒柿饼，我甚至能闻到奶奶酿的柿子醋的香味……奶奶说过：“地上死一个人，天上就多了一颗星星。”晚上，我在遥远的夜幕里寻找那颗最熟悉的星星，奶奶正笑眯眯地看着我，似乎想和我说什么。奶奶，你还好吗？